如果要评选影史上最让人绝望的电影，《七宗罪》必定位列其中。暗黑的影像风格、精巧的故事结构、独特的角色塑造以及不留一丝希望的结局，都让《七宗罪》一片在上映之后成为观众谈论的话题，甚至在好莱坞掀起了一场“七”的风暴。上映20年之后，重看《七宗罪》，纵然外面天朗气清，你仍旧会觉得这个世界糟透了。

七宗罪：恶之教典

编辑／任义 撰文／黄天蒙

涂上黑色

《七宗罪》情节的精巧之处，是在传统的犯罪凶杀中引入了天主教的“七宗罪”思想。天主教教义中，按若望格西安和教宗格里高利一世的见解，将人的罪恶分为七种：“饕餮、贪婪、懒惰、骄傲、淫欲、嫉妒和愤怒”，并认为人类所有的恶行都是出于这七种罪恶的情感。比如，盗贼行窃是出于贪婪，性犯罪者施暴是内心鼓荡不息的淫欲。而《七宗罪》的故事没有按常规套路出牌，塑造一个恶棍包揽七种罪恶，而是设置了一个“正义的使者”，以七种罪名惩罚七个“恶人”，并将自己包含在内，完成了一件伟大的“犯罪作品”。同时，警探沙摩塞和米尔斯既是旁观者，又在最后被揽入了“七宗罪”的范畴之中。

从他们身上，我们感受到比对这个罪行累累的世界更深的绝望。因为他们自认，也确实是正义的化身，却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甚至在最后，米尔斯自己也沦入罪恶之中，“帮助”约翰·杜完成了最后“七”的功绩。七个日夜，七场罪案，七个受害人（不算上崔西和米尔斯未出生的孩子的话）……单从与“七”的匹配来看，《七宗罪》的精致结构无可挑剔。

说实话，能想出这么个精巧又可怕的故事的人，其“变态”似乎并不亚于约翰·杜。影片编剧安德鲁·凯文·沃克自称，他创作《七宗罪》的剧本完全是出于对纽约的糟糕印象。在纽约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沃克，恨透了这个城市，在他眼中，纽约是充满罪恶而肮脏的索多玛，是没有一个义人的蛾摩拉。就像片中米尔斯的妻子崔西对所处城市的厌恶，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城市出生并成长，沃克也不希望在纽约停留太久，他将自己对纽约的“仇恨”写进了剧本中，前前后后共花去两年时间，他建构出了一场精巧的犯罪，剧本充满了宗教的仪式感与绝望的气质。

新线公司的老板在拿到剧本后，一口答应下拍摄计划，并找来了大卫·芬奇。芬奇几乎也是看完一遍后就答应拍摄。为了把沃克笔下对纽约的刻骨仇恨转化为影像，芬奇可谓费了不少功夫。首先，在开场米尔斯与沙摩塞的对话戏中，芬奇有意屏蔽了周围的城市景致，而是将镜框聚焦于两个人的对话。芬奇并不想一开始就展现出这个城市的阴冷，而希望随着案件的发展逐渐呈现出“恶魔”的真面目。

果然，在第一宗“ 饕餮”罪案中，“ 肥鲍勃”的家是剧组搭建的布景，那里有布景师绘制的墙壁，还有专门负责“管理”和放置蟑螂的人员，此外，工作人员还在一些道具上涂了过期的番茄酱，于是当摩根·弗里曼来到拍摄地后，得知要在这里拍两天的戏份后，长叹了一口气。另一方面，为了监督芬奇没有乱花公司的钱，新线也派出了一位女经理到片场监督拍摄，刚到片场不久的女经理，就微笑地对剧组人员道了再见，捂着鼻子撤了。可见芬奇对犯罪现场的还原能力，当真不是盖的。

而对观众来说，第一宗罪案也极具冲击力，用了十个小时来化妆的肥鲍勃那猛犸般的尸体以及肮脏到令人作呕的现场，都为我们展现出一种“恶之花”的魅力。可怖、绝望、肮脏、恶心，却令人欲罢不能，这种感觉贯穿全片，成为整部电影的风格。

在室内戏中，我们能看到芬奇有意使用景深镜头，造成纵深效果，并让沙摩塞与米尔斯用手电筒不断切割着黑暗的空间，罪案的神秘与探案的好奇交织出一种奇怪的肾上腺素，让观众格外兴奋；而在拍摄室外戏份时，芬奇使用了大量雨景。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比如在“懒惰”这一宗罪时，剧组在纽约拍摄，正巧碰上了一场瓢泼大雨；而有些则是“洒水车”制造的效果。起初，弗里曼以为剧组会在西雅图这样多雨的城市拍摄，但显然，西雅图缺少纽约或洛杉矶那种“大城市”独有的“褶皱”，以及“褶皱”里的“恶臭”。所以，芬奇选择在纽约与洛杉矶完成拍摄，碰上没雨的日子里，就只能“人工降雨”了。

通过这一系列手段，芬奇为我们呈现出一个“ 罪恶之城”。尽管全片自始至终在实行犯罪的，只有约翰·杜一人，但在探案过程中，两位警探不断与这个城市的三教九流接触，我们也愈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座城市与人性中深藏的黑暗面。无论是衣着华丽的富人还是蓬头垢面的穷人，抑或平平常常的中产阶级，都似乎掩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阴暗。这种阴暗正是芬奇不遗余力营造的质感，是属于整座城市的基调，属于每一处犯罪现场的氛围，属于每一个登场角色的气质，属于整部电影的风格。

没有一个义人

其实，芬奇接手剧本之初，他理想中的沙摩塞的人选是阿尔·帕西诺，而米尔斯的人选则是丹泽尔·华盛顿，恰好两人都有片约在身。于是乎，“黑白颠倒”，弗里曼与布拉德·皮特成为了最终的人选。在角色的塑造方面，弗里曼说他在读剧本时，就觉得沙摩塞这个形象已足够丰满，而且很适合自己来演绎，弗里曼觉得沙摩塞是个确信自己代表正义的警察，这种“自信”与米尔斯有着本质的区别。米尔斯的确信是出于一种年轻的冲动与激情，而他则是在多年的历练之后，才有所证明。换言之，一个是经验，一个是冲劲；一个沉稳，一个冒失。虽然在犯罪电影中，这样的老少警探搭档并不少见，最著名的当数《致命武器》和《黑衣人》。不过，要论独特性，依旧是《七宗罪》让人印象最为深刻。

为了让沙摩塞在一出场时就有鲜明的个性，弗里曼为自己的角色选了一顶帽子。同样，服饰在凸显米尔斯的性格时也起到了很强的作用，米尔斯经常戴的那条领带，幼稚而搞笑的款式直接为米尔斯这一角色增添了一份天真，他觉得只要坚持正义，必然能击败罪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他为何在遭受挫折后，越来越暴怒的原因。当他发现自己的坚信只是一份天真后，心态逐渐失衡。而沙摩塞和米尔斯这两个角色，也在情节的推动下产生了变化。

第一处变化，是在“贪婪”之后，米尔斯坐在车里发脾气。此时，米尔斯也逐渐显露出“暴怒”的特质。第二处，则是意外发现约翰·杜的住所后，两人对杜展开了追逐。说到这场追逐戏，芬奇有自己的想法，他看了很多同类电影的追逐场面，得出一个结论：不能让观众感觉到警察知道恶棍在哪里。换句话说，重点要放在“找”上，而不是“追”。于是，在这场戏中，芬奇多次使用了主观镜头，表现米尔斯看到杜一闪而过的身影，从而重新调整方向，进行追逐。这也就为整场戏增添了真实感，更重要的是，让米尔斯和沙摩塞身上的无力感变得更为沉重，他们不知道杜在哪里，就像他们不知道杜为何犯罪、下一步要怎样。而在拍摄这场戏时，皮特没有使用替身，结果不小心弄伤了左手，三根手指的韧带和神经全部断裂。看到伤口后的芬奇，连脸都绿了。

就这样，皮特绑上石膏后，完成了此后七周的拍摄。在这场失败的追逐后，沙摩塞内心感到莫名的不详，而米尔斯因恼羞，愤怒愈加难以控制：第三处变化，是崔西邀请沙摩塞到家里吃饭。这次聚会拉近了沙摩塞和米尔斯的关系，也增加了崔西与沙摩塞的这一层关系。直接影响到此后崔西告诉沙摩塞自己怀孕的情节。因此，沙摩塞更加爱护米尔斯，他希望这个年轻的警察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这份希望在绝望结尾的打压下，带给沙摩塞甚至比米尔斯更难以复合的创伤。

至于片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约翰·杜，芬奇一开始就希望凯文·史派西来演。史派西也参加了试镜，只试了两个镜头，芬奇就想当即拍板。可制片公司的人觉得史派西的片酬太高，劝芬奇打消这个念头。好在芬奇告诉了皮特，在皮特的坚持下，新线最终妥协，得以让史派西饰演这个影史上最“伟大”的杀人犯。一个导演的力量不如一个主演，这其中也不乏一丝好莱坞体制的悲哀。回头来看，起用史派西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短短半小时的表演，如今早已被影迷捧上神坛之列。一举手一吐词，史派西将杜的冷酷、变态、智慧、毫无同情心以及极端的宗教感表现得妙到毫巅。如果不是史派西，约翰·杜的形象将无法如此鲜活，也就无法促成影片最终的终极绝望。

同意后半句

在《七宗罪》的首映式上，芬奇坐在影院的倒数第三排，那时候播放的版本中，结尾并不是现在人们熟知的“沙摩塞引用海明威的名言”的结局，而是米尔斯朝着杜开枪后，立即黑屏。在十秒后，影院的灯光缓缓亮起，告诉观众电影已经结束，不用再等什么“好人逆袭”的结尾了。过了大概有一分钟，观众们开始纷纷起身散场。这时，有三个女观众经过芬奇身边，其中一个说道，“真应该把拍这部电影的给杀了。”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大致可以认识到人们对《七宗罪》的“讨厌”程度。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新线指示芬奇拍摄另一个稍微“光明”一些的结尾，以挽回可能会流失掉的观众。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那句，“‘生活如此美好，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

当然，其“光明”成分也就几乎是个玩笑。对于当时看到布拉德·皮特和摩根·弗里曼就会联想到《燃情岁月》和《为黛茜小姐开车》的观众来说，《七宗罪》无异于一场“灾难”。在看着罪犯逍遥法外，正义警察家破人亡的惨剧后，几乎没有一个观众是“好好”走出电影院的。但评论家却给了影片很高的评价，其中就有乔治·克里斯蒂。不过，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在片中客串了为沙摩塞刮去办公室名字的油漆工一角。当时，芬奇不知道克里斯蒂是知名影评人，当听说剧组为了接一个龙套还派了专车，且龙套还迟到了半小时，就问身边的人，“到底他妈的乔治·克里斯蒂是谁？”事后回忆，芬奇很庆幸地说，“还好当时克里斯蒂没有听到。”

在观众的绝望和影评人的赞扬之外，是演员们的乐与悲。两位主角在本片后，呈现出两极的状态，布拉德·皮特自称在《七宗罪》后，自己才算找到了表演的方向。在片中，最后一场米尔斯崩溃的戏码，确实能看到皮特演技的进步；而摩根·弗里曼则说自己感到身心疲惫，显然，影片整体令人不适的风格影响到了弗里曼。再加上，处女座导演芬奇总会为一点点小瑕疵，一遍遍让演员们去演，也折磨着弗里曼的一把老骨头。

然而，至少现在来看，弗里曼的辛劳并没有白白付出。纵然《七宗罪》是一部让人不会太想看第二遍的电影，但这并非因为影片不好，恰是因为它在某些方面过于经典，震慑了我们深入黑暗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