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断背山》上映十周年。

也是美国实现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一年。

一个美妙的巧合。

十年前《断背山》在奥斯卡败给《撞车》，痛惜最佳影片，与华人导演纪录擦肩而过。

但如今，《撞车》已鲜有人提及，反而是《断背山》，越来越新。

这就是经典电影的魔力。

李安曾说：“《断背山》虽然是个悲剧，但它给我很多爱的感觉，给这个世界很多爱的感觉。我本来都要退休了，它等于把我救回来了。”

今天，在电影十周年之际，Sir就带你们来重温一下这个美好而又令人心碎的，关于爱的故事。

顺便送上片中的主题曲，你们可以边听边看。

深情提醒，本文有剧透。

十年前，接连拍了《卧虎藏龙》和《绿巨人》两部大片的李安感到疲惫不堪，精神力也完全透支，于是决定拍摄一部低成本的小众文艺片，用来放松调整一下自己。

他选中了短篇小说《断背山》，改编剧本、选演员、拍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杀青，几乎一切顺利。如自己所愿，李安非常舒服、开心地拍完了这部电影。

只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这部影片根本不是“小众”作品。影片一举夺得当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并在随后的颁奖季中一路高歌猛进，成为了当年奥斯卡大热门。

可惜的是，影片斩获了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与最佳电影配乐三奖，却在最佳影片大奖上惜败于政治话题性更强的《撞车》。

原因林林总总。相信当颁奖嘉宾念出结果的那一刻很多嘉宾错愕的表情，以及翌日媒体刊登出的类似“凭什么不给《断背山》最佳影片？！”这样愤怒的标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奥斯卡颁奖礼最让人震惊的部分：《撞车》打败了《断背山》）

十年之后，很多观众早已遗忘了《撞车》，但《断背山》的影响力和分量却与日俱增，不止是影迷，很多普通观众也会不断提起它，重温它，借它抒发最动人的感慨，与最亲密的朋友一同分享它，更有无数新人在加入“看过《断背山》”的行列。

而“断背”这个词，已经成为了迄今为止最美好的同性恋文化的代名词。

今年除了是《断背山》上映十周年，也是美国实现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一年。

这美妙的巧合，让《断背山》的价值又一次被重新审视：电影从来没有改变现实的责任，但它却行使了自己的权利，做到了一件很多人也无法做到的好事，那就是让我们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第一部分 世外桃源

破晓时分，晨曦铺满波浪般起伏的绿色大地，一个光点在其间缓缓移动，随着镜头从大全景切到全景，中景，最终来到特写，天也已经彻底放亮了，那个光点来自一辆大卡车的车头灯，车中坐着搭顺风车的恩尼斯。

在正式剧情开始的第一场戏中，恩尼斯依然保持着这种神秘感，他靠在墙边——显然一面墙的保护能给社交恐惧症带来一点安全感；低着头，牛仔帽的帽檐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脸。

接着出场的杰克，则从一开始就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泊好车之后下来第一件事，便是踹了一脚他那辆破车。一转身头件事就是往恩尼斯的方向走，这边刚刚还在偷瞄杰克的恩尼斯立刻低下了头，杰克发现了恩尼斯的紧张之后，停了下来，转开视线。

接下来几个没有对白的镜头落实这一点，杰克丝毫没有放弃猎人对猎物般的欲望，比如假装刮脸从后视镜观察恩尼斯。

而且刮脸这一举动，本身也带有些许挑逗，显然，杰克久经沙场，对恩尼斯这种性格的男人也是很有一套的，他察觉到了恩尼斯并非对他毫无兴趣，只不过有些害羞和“傲娇”，所以换成了以退为进的策略。

牧场主到来，两人跟他进屋之后，这种人物间的张力依然保持着，恩尼斯贴墙站着，杰克也很“体贴”地跟他保持距离，牧场主接电话的时候，两人又轮番偷瞄对方。

这场戏也很见李安刻画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功力，寥寥数笔，而且没有对白，已是“攻受”分明，说得悬一点，人物性格悲剧的种子，在这里已经埋下。

一个为爱（此时可能只是性）可以飞蛾扑火的杰克，一个爱得那么深却还要纠结着自己的恩尼斯，他们的角色形象，在这场戏里已经立了起来。

随着木吉他乐声的响起，羊群缓缓涌入画面，两位主角置身羊群当中，融入在怀俄明如画的风景中，方才两个角色之间的紧张感，随着他们方才在小酒吧中的聊天，更随着迷人的景色，彻底被消除。

于是，李安开始带着我们，走进了这两个角色生命中存在过的，一断短暂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

杰克每天晚上去看羊，恩尼斯守着两人的帐篷，早上杰克回来，恩尼斯已经热好了饭。杰克晚上看羊的时候，会时不时看看远处的篝火，恩尼斯白天“忙家务”的时候，也会朝山顶杰克放羊的地方远眺。

但也因为这个时间差，两人真正独处的时间并不多，直到一头熊瞎子成就了他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然只是杰克用围巾轻轻碰触了一下恩尼斯的伤口，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其实就是在这个时候捅破的。

因为从这里开始，恩尼斯渐渐愿意向杰克分享他的故事和心事了。

对于恩尼斯来说，他从来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这个不敢包括两个层面：首先是社会道德舆论的压力——在断背山上，这个压力暂时不存在了。

其次，是他的社交恐惧，如今随着相处时间日渐增多，这层压力也渐渐淡去。

于是，帐篷里那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问题了。

由紧张、羞涩开始，到最后倾泻而出。

李安是表现这种“自己给自己禁锢的爱”的高手，他本身性格如此，所以拍这场性爱戏的时候，他很是羞涩，两位演员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给这个一气呵成的镜头设计了多得有点不可思议的13个焦点，让演员把注意力转移到对准焦点上。

有趣的是，这场戏最后也拍了13遍才通过。

激情之夜的第二天，恩尼斯照例回归了他的“内敛”状态，这次的“内敛”不是因为陌生感，而是对杰克“主动出击”的责备，对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愤恨，以及恐同情绪的爆发。

然后，他选择了逃避，回到山顶牧场的时候，眼前却是血腥的一幕：一只离队的羊被开肠破肚，惨死在草地上。

这既是导演的隐喻，也是恩尼斯此刻的心情，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头离队的羊，面对这死亡的危险。

因为童年时的阴影，同性恋跟死亡，在恩尼斯心中一直是划等号的。

当天傍晚，他主动找到了杰克，在他发话之前，从杰克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早上恩尼斯的反应感觉不是很爽，有些气他。恩尼斯说自己不是同性恋，杰克也说自己不是。

正是由于这段对话，很多观众认为，这两人是因为在断背山上的生活太过“禁欲”，才导致他们发生了肉体关系，实际上，这段对话有多少是真呢？

如果说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是禁欲太长，酒后乱性，那么第二次就完全不是了。

第二次，两人都很清醒，恩尼斯还在火堆边思考了很久，这一次，这位深度恐同（电影后面有交代）的人，却是主动回到了帐篷中，主动跟杰克缠绵。

当然，李安也很妙地安排了恩尼斯拿着帽子挡在两人身体之间，这个细微的肢体动作，让恩尼斯的转变有迹可循——他始终有意无意地在禁锢着自己，哪怕是在最主动的时刻。

这次缠绵，也不再如第一那般简单粗暴，而是充满了柔情的抚摸和亲吻，显然，这一次他们之间绝对不仅仅是性，爱的种子已经开始破土而出了。

所以，前面恩尼斯否认自己的性向，是因为他害怕，杰克否认，则是针对恩尼斯否认而不想让自己太尴尬的正常反应。

实际上，恩尼斯比杰克更眷恋这份爱，第一次比较明显的表达，是在牧场主提前结束两人的工期那里，恩尼斯看到杰克收拾帐篷，立刻开始抱怨，虽然嘴上说的是，提前离开就会少拿工钱，在表达感情方面，恩尼斯永远是这么“纠结”。

杰克是敏感的，他很快意识到了恩尼斯真正的心思，所以拿着绳子去挑逗恩尼斯。

但在情绪上，他依然是轻松的，不是因为他爱得不深，而是对他来说，断背山上和断背山下，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都有勇气去爱，对恩尼斯来说却不同，断背山是他爱的一切，离开这里之后，他将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两人第一次分别后，恩尼斯躲到隐蔽的地方，扶着墙蹲下，压抑已久的痛苦伴随着胃部的痉挛爆发，这个镜头中，画面左右两边都是墙壁，占据了很大部分，十分压抑，远处天空中也低低地压着乌云，这是恩尼斯此刻心情的写照，也是他未来生活的预示。

第二部分 形婚墓地

如恩尼斯所说，回去之后，他就要和艾玛尔结婚了，一系列普通人的婚后生活走马灯般在电影中呈现：婚礼，滑雪，干农活，汽车电影院看露天电影，配乐相当轻快，看起来，恩尼斯是已经“成功融入”了婚姻生活。

杰克也像他说的那样，决定重回断背山放羊，却被牧场主拒绝，临出门前他忍不住问了句，恩尼斯是不是也在这儿工作，却被牧场主奚落。

牧场主扮演的角色，并非是不懂爱的法海，他对杰克和恩尼斯的爱情，没有产生直接的干扰和破坏，但他的态度，是整个美国南方对同性恋态度的缩影，尽管他只是一个人，但几个鄙夷的眼神，足以让我们感到压抑。

杰克的期望落空了，场景一转，恩尼斯看似轻松的蜜月生活也结束，婚姻生活繁乱的一面，呈现在了镜头面前。艾玛尔辛苦做着家务，背景声音是孩子没完没了的哭声。恩尼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我们难免产生点疑问，恩尼斯如何不拒绝参与造人活动的，李安紧接着立刻帮我们做出了解答，作为“知情者”的观众，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三个问题：

一，恩尼斯的前戏相当短；二，他喜欢闭着眼睛还关灯；三，他喜欢用和杰克同样的姿势（以下省略若干字……）好吧，真相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杰克回去继续他的斗牛事业了，换句话说，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所以，在这段情节中，我们看到他做的事。

他在以前，肯定也做过类似的事，比如在酒吧主动挑逗一个牛仔，这也印证我们前面的猜测，他对自己的性取向非常认同，而且是情场老手。可惜那个牛仔拒绝了，杰克愤然离去。

那边恩尼斯也成了一位“不高兴”，携家带口出去看烟火。

跟三俗老爷们动拳头的一场戏看似可有可无，其实很重要。李安没有用太多篇幅去展示恩尼斯的婚姻生活，正在往怎样的方向的发展，却用这场戏说明了一切。

恩尼斯的火是对外人发的，但可以看出他的火气已经蓄积了很久，不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为这点事动粗，艾玛尔惊慌失措的反应也很能说明问题。

这场戏最后一个画面，夫妻两人隔开很远的距离，背景的热闹烟火衬托出这两位内心的凄楚。

“玩够了”的杰克渐渐萌生了组建家庭的念头，虽然这个念头没有那么明确和坚定，但他遇到了美丽、奔放也很富有的罗琳，碰巧对方也非常喜欢他，两人一拍即合。

结婚生子后，杰克再次主动跟恩尼斯联系，此时联络，大约是因为结婚前他迷茫过一段时间，现在生活稳定下来，他对恩尼斯的爱恋再次涌上心头，从后面的情节也可以猜到，杰克的这次结婚有着比较强的目的性，他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和恩尼斯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恩尼斯收到杰克明信片的时候，家中原本沉闷的空气，仿佛都突然轻松起来。

必须为希斯·莱杰的演技点赞，此刻他要扮演的，是有些紧张害怕、怕妻子看出端倪，但内心又欢呼雀跃，却还要强压住激动复杂的心情。

可以看出，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我们稍不留意，就会忽略的幸福。

恩尼斯很快就去了邮局，给杰克回信了，旧情复燃的速度之快，说明了这么多年他隐忍之深，要不然以他这种性格，早就能邀请杰克来家中作客了。还有一个原因，有了婚姻做掩护，让他没有那么害怕。

等待杰克到来的几个小段落，惟妙惟肖，恩尼斯坐在窗前，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等到疲倦睡去，窗外轻微的汽车发动机声音，就能立刻将他惊醒！

在之前一个多小时的剧情中，恩尼斯的脸上，都没有露出过那么雀跃的笑容。

这么多年的分别，让他对杰克爱得更深了。他甚至主动给杰克来了一个壁咚，连杰克都惊呆了。

然而这一幕被艾玛尔撞见了，尽管恩尼斯他们浑然不觉。

对艾玛尔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件坏事，与其继续活在谎言中，不如早点看清真相，虽然会深深受伤，但也获得了早日抽身、寻找真正幸福的机会，此后的剧情也是如此发展的。但不得不说，形婚造成的伤口，要痊愈也是很困难的。

每四年一次的“断背山”假期就这样开始了，这，其实是恩尼斯的主意，杰克并不想这样，他想拥有一个属于他和恩尼斯的农场，然后两人从传统婚姻中脱身，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这个问题上，杰克是浪漫主义的，也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压力，当然，也缺少了在那种险恶社会环境中保护自己的意识。

恩尼斯是现实主义的，他爱的并不比杰克少，但他也不愿被人指指点点，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能怪他吗？

没错，他相当懦弱，有一个情节：听闻恩尼斯离婚，杰克以为自己和恩尼斯能终成眷属了，他兴奋地来找恩尼斯，得到的回答却是，有婚姻的掩护，两人还可以每四年逍遥一次，没有婚姻的幌子，他反而得更加小心了。

从这一点来看，恩尼斯相当自私，为了生存二字，他愿意牺牲其它。

但最后，杰克的死也证明了，恩尼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比起杰克，恩尼斯对待这个问题懦弱且不是很有担当，他错了，但就像我们常说的，变态的是他们身后的社会，是这个社会，把他们推向了道德拷问的被告席，让原本应该轻松的路途，布满荆棘。

第三部分 此情可待成追忆

杰克一直心心念着各种美好的梦想，但因为恩尼斯的退缩，他也只能妥协。转眼大家人到中年，突出的肚腩让人想起岁月的残酷，在爱情的世界里，两人已经荒废了大半生。

迫于生活压力，恩尼斯要推迟下一次跟杰克见面的时间，相当于，连最低的幸福保障，恩尼斯都要从杰克那里剥夺走了。

这也难怪，杰克终于彻底爆发了，说出了那句让人心疼的，“真想知道怎样才能戒掉你！”

一直在强撑的恩尼斯也瞬间崩溃，感情决堤。看到恩尼斯泣不成声，杰克也无法再责怪恩尼斯，他选择了跟恩尼斯一起维持现状。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温存。

恩尼斯是因为寄给杰克的明信片被退回，打电话过去询问，才得知噩耗的。这个时候，恩尼斯还绷住了自己的情绪，包括去杰克的老家，见到他的父母，表面上看来，他都还比较平静。

面对太巨大的伤痛，人类情绪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潜意识里，恩尼斯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他看见，那两件“依偎”在杰克衣柜里的衣服。（这时候杰克的衣服裹着恩尼斯的衣服，而恩尼斯把它们拿回家后，用自己的衣服裹起了杰克的）

生命太短，爱情太长，很多话我们都来不及说出口。

杰克带着太多的遗憾走了，他为梦想中的美好生活做足了准备，就只欠恩尼斯的一个“我愿意”了。

杰克走了，恩尼斯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太在意自己的秘密了，他只顾着去造一个并没有什么卵用的柜子，完全忽略了杰克的感受，他没有真正去了解杰克对他的爱到底有多深。

如果他早看到这一点，他还会在意那操蛋的童年阴影，还会在意不相关的人的目光吗？

从那时起，杰克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还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头发卷曲，微笑着，露出虎牙。他也有梦到那些放在枕木上的豆子罐头和从罐头里伸出来的汤匙柄。形状象卡通画，颜色也很怪异，使他的梦境显得又滑稽又色情。汤匙柄还会变成轮胎撬棍……

一觉醒来，他有时伤心有时高兴。伤心的时候枕头会湿，高兴的时候床单会湿……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法相信它。到如今已经回天乏力于事无补，只好默默承受。

这是《断背山》原著的结尾，直接而粗糙，当年读到这里，还因为缺少了电影那种清新的感觉而嫌弃，现在读却觉得得可怕。

不要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才决定开始。

最后， Sir再多说几句。

如果你还小（大概20岁以下），Sir并不建议你看《断背山》，有些电影确实需要有相当的生活经历才能体味出好来。

矫情地说，你得经历过炙热难顶的心动和爱而不得的煎熬。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李安好多次采访，说他拍电影时，都需要消耗巨大的情感能量（远不止体力）。

为什么？因为他在宣泄。

一个导演，通过电影，将自己开膛破肚。

将导演的这些话，跟电影的最后一句（主题）挂钩。

Love is a force of nature.

爱是一种自然的力量，不应人为地划定界限。

也许你才能体会到，李安说的：“它（《断背山》）等于把我救回来了。”

这话真的，说的一点不夸张。

本文选自微信公共号：毒舌电影（ID：dsmovie）